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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4章 萬安館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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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漸深,小鶯離開之後, 已經過了人定。

我將頭發隨意地綰起, 走回內室, 卻覺得無甚睡意。翻了一會書之後, 我將目光瞥向旁邊的櫃子,走過去,將它打開。

那是一只精巧的小書櫃,香樟木制成, 是我專門去找木匠做的, 只用來存放公子的手書。我將每一張都精心按尺寸配了錦筒, 平日放在這櫃子裏, 想看了便拿出來觀賞。

我的目光在排列得整齊的錦筒上徘徊著,片刻, 落在其中一只天青色的上面。

這是那首蒹葭, 這些手書之中, 我最珍愛的就是它, 看得最多的也是它。我將錦筒拆開,小心地取出裏面的紙張,在案上展開,用鎮紙壓上。燈光下,詩文在公子俊逸的筆跡中如流水鋪陳,就算看過無數次, 我仍覺得賞心悅目, 見之忘憂。

這屋子比桓府的廂房也大許多, 用幔帳隔出了內外,有大片的空墻。老錢曾建議我買些字畫來掛在上面,我曾一度心動,但考慮之下,最終還是沒有動手。若論字畫,沒有誰的手筆比公子的更賞心悅目,而公子的這些手書都是我的寶貝,就算沾染一點灰塵我都會心疼。故而我也舍不得拿去裱,一直收在這櫃中,只待夜闌人靜之時,我才會偶爾將它們拿出來看一看,就像公子一直還在身邊一樣。

有時,我覺得自己是個自欺欺人的懦夫。明明總是還想著公子,何不幹脆去一趟雒陽看一看他。不必走到他面前,只需要在他出門的時候,站在路邊遠遠地看一看,或者潛入他那新宅中,看他是不是過得好。但這念頭幾次起來,都被我按捺住了。

原因無他。

我知道,我如果再見到他,很可能會再也放不下他。

這兩年來,我雖然仍會時常牽掛公子,但我一直堅持隱姓埋名。我不知道公子有沒有找過我,但我一向小心地隱藏蹤跡,料他就算有心找,也無處可尋。

那日,公子問我將來如何尋我,而我搪塞了一番那些什麽若真可同路自會再遇到之類的鬼話。公子應當知道我是在敷衍他,但他並未反駁我,逼著我順從他的意思。我知道公子或許會真的尋我,但我仍然認為,我和他是不同的人,我們有不同的路。

如果有一日,我聽到他最終娶了南陽公主,大概會松一口氣。因為我知道,那是他在他那條路上最好的選擇,他將來會過得順遂,也會名留青史。

而現在我唯一擔心的,則是他升得太快。

這兩年來,公子的仕途看上去確實十分出風頭。接連兩次率兵出征,皆大聲而歸,在民間的議論之中,儼然已經有了些挑戰秦王聲望的架勢。

但仔細想起來,這其實仍是皇帝有意扶持。皇帝此人,唯一讓我覺得本事突出的乃是識人。這些年來,他無論在在朝中玩弄平衡之術,還是提拔用人,皆不曾出過大錯。這兩次戰事亦是如此,朝中並非沒有良將,但他卻大膽地啟用了公子,可謂眼光老到。而公子沒有讓皇帝失望,這兩年來,每有士人談論起朝廷,皆以公子為表率,認為皇帝終於拋棄了開國以來倚仗宗室外戚的歪路,走回了以官宦士人治天下的正道。

他們似乎不知道,這天下的大半兵馬仍掌握在各宗室郡國以及州郡手中,其中還算上藩王們養的私兵。皇帝就算再努力扶持士人,也不過聊為制衡。且經過先前龐氏的諸多破例拉攏之舉,宗室的勢力得以趁亂擴充,東平王、趙王、會稽王等,皆在朝中擔當要職。

這般情勢,皇帝這般賣力地重用公子,便全然不奇怪了。兩年裏,公子加官進爵之勢,快得令人咋舌,如同一面招風的大旗。但與此同時,皇帝對分權之事,乃是慎之又慎。公子雖是皇帝的親外甥,還為他打了兩場勝仗,但回來之後,公子雖然加官進爵,卻仍然沒有將兵之權。本朝因戰亂而起,一切利害,皆以兵為本。前番荀氏作亂之後,公子就已經明白了這個道路,故而在三年前,他立志要走行伍之途匡扶社稷。

皇後說過,在皇帝的眼中,所有人都是皇帝的棋子。這話不假。過河拆橋,卸磨殺驢,皇帝每隔一陣子便要幹上一次,可謂得心應手。如果有朝一日,朝廷和宗室之間的沖突最終爆發,恐怕如今越是風光的人,便越會被早早推出去。

我想著,心中又有些沈下來,卻不禁苦笑。就算皇帝對公子仍抱著滿滿的愛護之心,他心中的夙願,實際上卻不過只完成了搬出桓府這一樁。

按公子的脾氣,他興許也甚是煩惱吧?

海鹽縣城中的生活比雒陽悠閑不少,就連客舍也要到巳時之後才開門,並不像雒陽那樣在城門開啟之後就急著迎客。

許是因得昨晚想事情太多,第二日,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,慢吞吞地洗漱更衣之後,用了早膳,又在客舍裏走了一圈,這才不緊不慢地打著哈欠,走到堂前去。

若說不當奴婢當主人有什麽好,除了不用幹那些打雜的活之外,大概就是享受仆人的伺候。

閑下來了之後,我坐在櫃臺後面,一邊喝茶,一邊由著小鶯給我掐肩,一邊聽著阿香他們談論著這幾日城裏的閑事。這縣城裏的八卦並不多,有時候一件事能被說上好幾日,直到新的話題起來,人們說起了別家閑話。

近來最為婦人們操心的,乃是將要來到的寒食節。海鹽一帶,對寒食節尤其重視,尤其女眷。此地民風開放,每逢此日,家家戶戶皆穿上新衣出門踏青。寒食節時,天氣比上巳更溫暖宜人,可穿上輕盈的漂亮衣服。故而女眷們無論貧富,無一不熱切盼望著這一日的到來,至少半個月的時候,已經在談論打探周圍人穿的什麽衣服,好讓自己不至於輕易地被比下去。

“我前兩日去了餘姚,你們可知那邊的婦人穿什麽?”住在附近的容氏是個裁縫,最喜歡每日一早過來與阿香閑聊,只聽她說,“那邊的婦人,如今最絹衣外在穿一件花綃做的半袖。披在上面若隱若現的,甚是好看。”

周圍的幾個女子聽得這話,不由地都湊過來。

“是麽?”阿香眼睛一亮,即刻道,“是什麽樣的花綃?”

“最好便是那連珠卷草紋的。”容氏嗑著瓜子,“如今在錢唐,一尺上好的花綃賣到了三百錢,還要漲。”

“三百錢?”眾人咋舌。

我聽著,心想錢唐的商人到底老實,要是換作雒陽,緊俏的的衣料能輕松炒到千錢一尺,而貴人們要買,眼睛眨也不會眨一下。

“這有甚奇怪?”容氏道,“昨日縣長夫人還把我叫去了一趟,讓我給她把新衣裳改一改。我去看了她的新衣櫃,你們猜如何?光是半袖的花綃衣裳,她就有了三件色樣各不一樣的,還有那新裙新舄,嘖嘖嘖……”

眾人亦跟著嘆,有人道:“我記得去年寒食,縣長從錢唐包了好幾艘大船,在上面賞曲宴客,一路順流顯擺,好不風光。不知今年,他家又有甚游樂?”

容氏搖頭,嘆道:“今年只怕是不敢張揚?”

“為何?”眾人問。

容氏道:“我昨日去的時候,見縣府中的人都神色匆匆的,縣長家的仆婦與我閑聊時,說是朝廷來了個新任的司鹽校尉,近來正四處督查鹽政,嚴得很,鹽官那邊就有好幾個縣官府吏因得牽扯私鹽之事被拿問了。你們想,縣長平日裏吃穿用度這般大方,定然是有不少好處,若被細查起來,怎躲得過?”

一人道:“那縣長夫人還敢讓你去看她的花綃衣裳?”

容氏道:“婦人家的東西有甚要緊,那司鹽校尉莫非還要搜到女眷閨房裏去?”

眾人皆暧昧地笑起來。

正說著話的時候,館外的街上起了一陣嘈雜聲。只聽仆人阿方道:“郭老三,今日怎來得這麽早?”

“今日的漁獲回來得早,倪夫人曾吩咐說館中要備寒食,魚蝦都要趁鮮送來,我豈敢耽擱。”郭維的聲音中氣十足。

聽到他的聲音,正嘰嘰喳喳說著話的女子們忽然安靜下來,眼睛都往外面瞥去。

不久,一個高大結實的青年走進來,一邊用巾帕擦著脖子上的汗,一邊沖我笑了笑,“倪夫人,今晨剛有幾船漁獲從舟山拉回來,又肥又鮮。他們原本想把船劃到餘姚去,我說那如何使得,霓夫人還等著,故而先挑了好的先拉了來,待夫人挑過之後再賣與別人。”

這話聽得舒服,我笑道:“如此,有勞老三。”說罷,起身去看魚。

郭維今年二十多歲,是郭老大的三弟,阿泰的叔叔。他雖年輕,卻頗有能耐,專門做舟山過來的海產生意,在海鹽縣城裏無人不知,我那海邊小屋,原本就是從他手裏買來的。此人因得常年在海邊奔走,膚色黧黑,但相貌出眾,頗得女人喜歡。從他走進來開始,萬安館裏的女子,無論年輕年老,都將眼睛往他身上瞟。

“老三,”容氏在一旁嗔道,“你每次拉魚回來,總要先送來萬安館,可甚是殷勤。”

郭維笑嘻嘻道:“自當如此,萬安館與我家可是老主顧。容嫂府上若是每月與我買個幾百上千斤,我也每日先送容嫂府上。”

容氏聞言,笑罵:“油嘴滑舌,你是跟你大哥學壞了。”

我走到郭維的幾輛馬車前看了看,如他所言,這些漁獲果然不錯,新鮮肥大,模樣生猛。我讓廚子老姜來挑了,將看得好的魚蝦都要了去。

寒食節,家家戶戶都禁火,而外面客舍食肆裏的菜肴則會變得好賣起來。萬安館的各色寒食小點在海鹽縣是出了名的,每到寒食節,乃是一大進項。故而我將萬安館買下的時候,寧可再多加點錢,也要將老姜等人留下來。

正待與郭維說著再去進貨的事,老錢回來了。

他神色間有些匆忙,將我走到一旁,對我說:“夫人,我方才去江邊見船戶,他們說今年寒食,船上的吃食都要去聚賢居買。”

我訝然:“為何?他們往年不是都到萬安館來買?”

“他們說是縣府的人去吩咐的。”老錢皺著眉,道,“據說聚賢居的那楊申,是新任司鹽校尉的親戚,近來縣長與他來往甚密。”

原來如此。

我沈吟,問:“可知那新任司鹽校尉是何名姓?”

“名諱我可不知。”老錢想了想,“似乎是姓沈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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